2020年10月6日 星期二

台灣銅管樂團團長暨創辦人 陳長伯



下班後的日常


不是我選擇了音樂,而是音樂選擇了我。

晚上七點,人潮逐漸湧進台北東區巷子裡的餐廳,位子很快就坐滿了,空間連轉身似乎都有點侷促,氣氛有如不曾發生疫情的平日般熱絡。

毫無意外。陳長伯的日常,深色上衣、金絲邊眼鏡、奶茶色的皮膚看起來很健康,鬍子刮得很乾淨。身為知名的音樂家、國家交響樂團的小號副首席、臺灣銅管樂團的團長,他必須盡快結束用餐,才能進行下一個行程,但在談起音樂的時候,他的態度是開心而從容的。

「不是我選擇了音樂,而是音樂選擇了我,所以我不得不學。」推推眼鏡,陳長伯說起這句話的時候,彷彿顯得在這個世界裡如魚得水,現實的重重障礙從來不曾存在。

陳長伯從小在南台灣長大,笑容就跟故鄉的太陽一樣,開朗又溫暖,但音樂家並不是穿上燕尾服,就可以站上舞台,在水晶燈下演出。

「我可以花很多很多的時間去練習,因為我小時候從來不是音樂班的學生,一開始也不是吹小號的。」陳長伯小時候家裡的環境並不算太好,但因為爸爸實在是太喜歡音樂了,所以從每個月掐得剛剛好的開支裡面,東摳西省,硬是擠出一點學費,安排他去學琴。

「我爸爸本來只是想讓我學鋼琴,作為消遣跟興趣。」沒想到這彷彿是宿命的安排,後來陳長伯在國中接觸到了銅管樂器後,音樂竟成為他一生無法饜足的癖好。

影片說明:陳長伯下班後指導台灣銅管樂團團練,為十月份登場的『火鳥』準備。



國中時期的愛戀


那樣的聲音一直留在我腦海裡,而且是我喜歡的。

「國中的時候我的個子滿高的,所以被老師選去吹長號,要站在樂隊最前面。後來我發現,樂團主要的旋律怎麼都在後面,就是小號身上。」一個剛升上國中的孩子,不可能了解什麼是銅管樂團,什麼是管樂團,直到有一天他去買了幾張唱片,裡面參雜著銅管樂團的錄音。他,愛上了那樣的聲音。


「那樣的聲音一直留在我腦海裡,而且是我喜歡的。」陳長伯說。


國中畢業,陳長伯自己買了一把小號,越練越喜歡。上高中以後,他進了管樂團。


「進了管樂團以後,我發現不得了了!」陳長伯用一種興奮的語氣說著,彷彿十幾年的歲月不曾存在,自己仍是當時的那個高中生。「我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喜歡音樂了,覺得以後一定要學音樂。」


陳長伯高二的時候,發現自己愛上了音樂,就像是願意為茱麗葉殉情的羅密歐一樣,他願意傾注所有青春、熱情與時間,只為了能永遠跟音樂在一起。可是,當時高雄沒有正規的音樂學校或科系,對他來說,就像是失去了女神,也找不到約會的地方一樣,光靠自己摸索,已完全無法滿足他的渴望。於是,他向家人提出轉到台北專攻音樂的想法。他必須重考。


「為了這件事情,我幾乎鬧了一場家庭革命。」陳長伯說。

家庭革命

無論如何我就是想,我一定要學音樂,我真的很喜歡音樂!

陳長伯三個字,表明了他在家裡的身份,以及承載的責任。

「我是長子,爸爸也是長子,爺爺也是長子,就是三代的長子,好幾代的長輩的目光,就是聚焦在我身上。」過去的社會觀念重男輕女,尤其長子更是承擔家裡的責任,加上家裡的經濟環境不算優渥,大人們一直希望陳長伯能去學法律,考律師,或是念醫學系,當醫生。所以當他說想學音樂的時候,註定將掀起一場家庭革命。長輩們堅決不同意,最大的壓力,是來自父親的反對。

「為了爭取爸爸的同意,我很認真地到處去找資料,研究吹小號、學音樂,要怎麼樣為未來舖路,以後有什麼職業可以做,賺錢養家有沒有問題等等。」陳長伯勇敢地追隨自己的念頭,他花時間,用心準備資料,還寫了一份完整的陳情書,交給最疼愛他的爸爸,仔細分析如果他學音樂,未來的工作有什麼樣的可能性,還有哪些出路,希望能爭取到爸爸同意,支持他轉去唸音樂。

然而,在傳統的觀念裡,身為長子,就表示以後要一肩扛起全家照顧老小,學音樂、搞藝術都是沒有用的人,因此不管是寫陳情書,費盡口舌的說服,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費。

「看了陳情書以後,我爸雖然也有點感動,但還是沒有同意。」陳長伯說。

身為長子,對於整個家族而言,前途似乎不是他一個人的事;但來自父執輩的巨大壓力,並沒有打消陳長伯想學小號的念頭。那是他唯一的渴望,唯一的愛戀。

「無論如何我就是想,我一定要學音樂,我真的很喜歡音樂!」幾十年過去了,但陳長伯的語氣聽起來,一如當年那個義無反顧的少年。

即使身邊的聲音一面倒的反對,或是替他的前途擔心,仍然無法阻止陳長伯更加迫切地想專心投入音樂領域。

徹夜不眠的抗爭 


音樂這行或許不能帶給孩子穩定的人生,但陳長伯對於小號的熱愛,已經超越了對未知的恐懼。

學音樂,對一般經濟尚可的普通家庭來說,這條路不但漫長未知,而且收入不像醫生或律師般穩定,至於名聲更是另外一回事。當年十七歲的陳長伯為了說服長輩,像是爭取行使公民權利一樣,正式提交了一份陳情書給爸爸,但爸爸還是不同意讓他去學音樂。

「家族裡面的壓力,真的很大!」陳長伯回憶。

然而,一件事情的結果,往往端看願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,就跟街頭抗爭一樣~陳長伯豁出去了,他一定要達成學音樂的目的,當溫和的行動失敗,就必須使出更激烈的手段。

「當晚吃飽飯以後,我就跪在客廳地上,完全沒有起來,跪了一整夜,沒有睡覺。」不吵不鬧,堅定的跪到天亮,這是一種表達決心的方式,陳長伯的態度沒有一絲軟化。

「第二天早上爸爸起床,看到我還跪在地上,就心軟了!」知子莫若父,爸爸知道如果再不同意,孩子可能會繼續跪下去,甚至是更強烈的反彈。他就說好吧,就讓我學吧!至於家族那邊的壓力,爸爸說就由他來扛!」陳長伯紅著眼睛說,那時其實是個令人感傷的畫面,但那一個晚上,他終於得到了爸爸的認可

「第二天膝蓋真的很痛,連站都快站不起來了。」幸好,爸爸同意了。於是他放棄讀了兩年的高中學業,到台北,從頭再考。

「爸爸那時候提到,一個孩子還小,就有這麼強的意願,那麼強的毅力想學音樂,是很難得的。所以他從本來非常非常反對的,變成支持。而且是義無反顧的支持。」陳長伯偏著頭,在腦海中尋找最適合的形容詞。「之後,不管是在金錢上、時間上、精神上、感情上,他都全力的配合,成為我生命中最大的支柱。」

沒錯,爸爸就是最大的支柱!

無條件的奧援 

直到現在,只要想起爸爸,就是一個很大的前進動力。

音樂這行或許不能帶給孩子穩定的人生,但陳長伯對於小號的熱愛,已經超越了對未知的恐懼。既然擋不住,不如成為支持他繼續往前走的力量。當爸爸下定決心要做兒子的支柱,就用盡全力為陳長伯的夢想鋪路~他明白高雄太小,沒有像樣的音樂學校,所以他帶著全部積蓄跟滿滿的動力,帶著兒子到台北,找老師學琴,準備重考音樂科系。

「他在台北陪了我一個月,我們什麼地方都不知道,也不熟,就到處去找老師,去學,後來才考上華岡藝校。」

無條件的奧援,成為推動陳長伯勇猛前進的燃料。
他就讀華岡三年,連續三年在全國學生音樂比賽中,奪得第一。

作為一個父親,對孩子的愛,往往不是用說的可以表達出來的。

「直到現在,只要想起爸爸,就是一個很大的前進動力。」每當說起這段過去,陳長伯就忍不住眼眶泛紅,語氣哽咽。在他日後的生命中,不管是碰到什麼樣的困難或是逆境,只要想起爸爸,就能讓他咬緊牙關、奮力向前,他也願意付出最大的努力,只要還能多盡一絲力氣,就絕對不會放棄音樂。

失落與轉折

如果連自己都無法感動,要如何感動別人?

一個鐘愛小號,一生為銅管音樂努力奔走的男人,以終夜不眠在客廳長跪的決心,換來爸爸放手讓他走上音樂這條路;但他最想知道的始終是,有一天,爸爸會因為自己而感到驕傲嗎?爸爸會了解、在意他的音樂嗎?他會喜歡聽嗎?

在北藝大那幾年,陳長伯努力地鑽研各種技巧、技術,第五年,全心全意準備畢業的巡迴演出。

「北藝大畢業那年,我跟學校的樂團去巡迴,演出一首巴洛克時代的協奏曲。」陳長伯說,當時他為了那場音樂會,很努力,很辛苦的練習。當樂團巡迴到故鄉高雄的時候,他興奮地邀請父親來參加音樂會。

畢業演出的音樂會相當成功,陳長伯彷彿考到滿分的孩子,滿心雀躍,期待爸爸肯定他的努力跟用心,甚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。

「可是爸爸聽完只有說很好聽啦,可是他“聽不懂”!」這句話如同一盆冰水,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,淋在陳長伯的頭上。無論樂曲技巧再繁複、樂句再華麗,最疼他的爸爸聽不懂,所有的一切就等於沒有意義。

『聽不懂』這三個字,讓陳長伯經歷一輩子都無法減輕的失落感。

「那件事情對我影響很大,因為北藝大第五年,就是專門預備那場音樂會的演出,所以我花了很多時間,去練習那些古典的特別技巧,很難的曲目,結果爸爸竟然跟我說聽不懂,讓我很傷心。」

這件事讓陳長伯反問自己,學音樂,到底是為了什麼?
如果自己連爸爸都無法感動,怎麼感動別人?
他反覆的思考,究竟音樂要帶給人們的是什麼?重要的是技巧?炫技?還是可以感動人的東西?你最在意的人,聽得懂你的音樂嗎?如同聽得懂你跟他說的話?

為了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,陳長伯決定繼續要到法國進修。
可是,留學太貴了,他必須先找到工作,為準備出國存錢。


存錢去法國

一顆善良的心,要繼續保持下去。

陳長伯家裡面的情況,並不算富裕,不可能早早送他出國留學。
大學畢業以後,也要一切靠自己。

北藝大畢業後,陳長伯順利考上台北市立交響樂團,擔任小號助理首席。
對很多學音樂的人來說,可以領固定薪水在樂團工作,已經是夢寐以求的事了,但他沒有停留太久。

一年之後,他存夠了錢,立刻動身前往法國巴黎。

「在法國那幾年對我的影響很大。老師跟我說,我那時候的技巧不算最好,高音也不是很厲害,音色也不是最好的,可是我有一顆很善良的心,要繼續保持下去。」在法國陸續取得國立Ruil-malmaison音樂院、Fresen音樂院高等演奏文憑,陳長伯始終沒有忘記老師的叮嚀,那或許是他在法國最大的獲得。因為無論技巧或音色,永遠是一場無止盡的追逐,但身為一個音樂家,無法被取代、複製、或鍛鍊的,永遠是那顆最容易失去的善良的心。

陳長伯1992年從法國返台,進入NSO國家交響樂團,2000年起擔任小號副首席至今,期間曾任小號代理首席。現任輔仁大學及中國文化大學副教授,並成立輔大小號重奏團,2013年創立台灣第一支大學音樂系的銅管樂團─【輔大銅管樂團】,2018年又成立台灣銅管樂團。他一直努力的在音樂這塊領域耕耘,推廣銅管樂器。

他知道只有這樣才對得起自己,也才能無愧於父親。

道別

我深愛音樂,一如我深愛我的父親…當音樂響起,父親未曾遠離!

1992年,法國留學的旅程即將結束。陳長伯終於可以靠著自己的力量圓夢,但爸爸在他留法期間過世,他來不及趕回台灣見最後一面。這件事情一直讓他痛苦而沮喪。

爸爸走了,陳長伯唯一能做的事情,是每分每秒地揣想,如果爸爸還在,會想聽自己吹奏什麼樣的曲子,要如何紀念爸爸?

這個念頭在他腦海多年,歷經四處演奏、工作、教學、結婚、生子,爸爸過去最愛哼唱的旋律,一直縈繞他的耳邊,還有爸爸曾經跟他說過的那句話:「你應該要演一些我們聽得懂的歌!」

「後來我跟媽媽商量,把爸爸最喜歡的曲子,包括四季紅、五月花這些曲子集結在一起,請灣聲樂團團長李哲藝老師改編,用管絃樂團伴奏,我小號獨奏,來紀念我爸爸。」陳長伯說。

於是,陳長伯在2014年推出第一張專輯,『阿爸教我的歌』,也是台灣第一張小號獨奏專輯,以古典音樂的手法,重新詮釋台灣的歌謠。

「我很喜歡這張專輯,媽媽跟我都相信,如果爸爸聽到了,一定會很開心。」說到這裡,陳長伯的眼淚已經快要奪眶而出。他在專輯與音樂會的介紹文字中,為爸爸寫下這樣的字句:『我深愛音樂,一如我深愛我的父親…當音樂響起,父親未曾遠離!』

在這條孤獨、不斷自己對話的音樂路上,眾人畢生追尋至高技巧、或是在最知名的音樂殿堂、豪華的水晶燈下演出的耀眼成就,但對陳長伯來說,在專輯錄完的那一刻,或許才是他行於音樂這條職志路上,最驕傲的時刻。他對父親的思念,從此可以安然地待在歌裡。

那一刻,他才終於可以好好地跟爸爸道別。



照片說明:摘錄自陳長伯『爸爸教我唱的歌』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r9RuT7ONymA

「之後,我開始在台灣展開各地巡迴,沙龍式的音樂演出,不管是教會邀請,或是學校裡的音樂賞析,就算規模再小,甚至是朋友的聚會都好,我都很樂意去演出。」在每一次的音樂會上,陳長伯都會說一次這段故事,就像是帶著老爸爸,一步一步走遍台灣,而他對父親的記憶,在時間的洗禮之下,不但沒有褪色,反而越加清晰,成為他繼續逐夢的動力。